一条特立独行的狗

那条狗来到学校的时候,山城正淅淅沥沥地下着些小雨。雨水使得它的毛发变得一绺一绺的。当时它就那么孑然一身的伫立在山城中学的雨幕里,像是最后的问候,也像是最初的诀别。

那只狗来了,之后就不走了,整日就是在教学楼的附近徘徊,也没个多久,便渐渐地和学生们熟络了起来。这个“熟络”多少使用养乐多牛奶和火腿肠喂出来的,这点暂且不提,单就熟络这一点来讲,倒也确乎如此。

有它的行为为证:它见到穿校服的学生,便冲上去急摇尾巴,还直把脖子往人裤管上蹭;它在走廊里见到西装革履的校领导,就狂吠不止,在教室里都能听得到。

记得以前曾和友人有过一次讨论,他说:学生们喂它吃,校领导非但不喂它,还踢它走。

我说:学生们给它自由,校领导非但不给,还想给它锁链。

其实都一样,肉体与灵魂,总有一方受到了迫害,也许两方都有,谁知道呢。

我先前讲了学生们给它自由。这话多少有些自作多情的成分在里面(也许没有这之外的成分了),毕竟学生们是早就受过了铁链的,已无甚么自由可言。在山城中学,亚当斯的那句注明的“人生而平等,这一点不言而喻”,狗比人还得更适用一些。

同样地,我接下来要写的这条狗有多么特立独行,恐怕也多少带了一些自己的臆想与附会。没办法,毕竟生活在极端条件下,总得给自己设置个图腾,哪怕只是个土偶木傀。

除了校领导以外,校规唯一管不到的恐怕也就是这条狗了:狗毛爱留多长留多长,不会有政教处的老师逼着去剪掉;逃学随便逃,反正校门口的铁丝网是拦人的也拦不了狗,也不怕被别的狗打小报告;频繁与校外公狗来往,不仅男女交往密切连崽子都给人生了一窝;在外面通宵倒是干过不少回,不过网吧估计不接待它就是了。

我估摸着校领导也气得牙痒痒。把受处分的学生拉去开“部分学生会议”的时候恐怕也几十次的想把那条狗拉去批判一番。不过毕竟它听不懂人话,校领导也不肯纡尊降贵汪汪叫,于是只得作罢。

校领导们为什么这么讨厌这条狗,我是至今还没弄明白,以前还以为不过是精神洁癖什么的,后来见不到那狗有一阵子了,我才慢慢的领悟过来——校领导作为特权阶级,对于反抗规则反抗制度反抗特权阶级的旗手的残酷镇压。

因此也就有了五月份晚上的那件事情。

那是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晚上。校领导们张大网的张大网,提大棍的提大棍,说是这狗天天直冲人叫唤,干扰高三学习,活该打死。那天天气闷热异常,足足飚上了三十多度,没有风,又不给开空调,怕高考前感冒误了学校的重点率,学生们照例是只得坐在教室里面乖乖自习,探头张望,便是违纪。这个时候能大模大样地在校领导的棍棒下溜达的,也就只有那条狗了。

窗外传来了狗“呜……呜……”的叫声,从喉咙里发出的那种,声音很低,我知道那是攻击的前奏。同学已经有好几个把练贴在窗户上看戏的了,我不想看,也不敢看。

那之后就是几下狗的嘶吼声,还有人的,混合在一起,分不开来。我想象过我当时本可以推开窗子跳出去和那条狗并肩作战,如同所有的中二少年一样我固执的认为知更鸟没有理由死去。但我最后还是怂了,和所有的懦夫一样,为自己的懦弱找了借口,毕竟人家的手上捏着我的高中文凭呢。不过,话说回来,能做到那般的特立独行的,也就只有那条狗而已。

后来狗的叫声逐渐没了,人的叫声倒还有,“再把头伸出窗外看热闹的一律扣考评分”声音像是在训人,也像是还沉浸在打狗的余韵里。学生们闻言,只得讪讪的缩了头回去,有几个班级又伸出来几个,又立马缩回去了。

几个人同我讲那条狗已经逃掉了,他亲眼看见的;又有人说尽瞎扯淡吧你,早死透了,当成垃圾扔掉了。那天晚上落了场雨,把一切洗刷的干干净净,第二天起床再去看的时候,一切仿佛那条狗就不曾存在过。不管怎样,它最后终于是再也没在学校里出现过。

不过后来,我倒是在山城的街头还遇见过它一次,毛发依旧一绺一绺,脏的不行,看上去已经纯乎是一条野狗了。它似乎认出了我,在刨垃圾的时候停了下来,向我行了注目礼,但却又不再上前来同往日一般的亲近了。于是我明白,我同它,同它所代表的那种特立独行的精神,恐怕是已经隔上了一层可悲的隔膜了。

后来,我躺在寝室里,视线飘过被铁条分割的天空。想着那条狗也许会回到森林里,去做一条狼。迷迷糊糊之间,我仿佛真的听到了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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