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星空,关于那个地方我没什么想念的。 ——托妮·莫里森
校长被一阵敲门声进行,那时候他才发现他昨晚忘了关紧办公室的窗玻璃,床边的雪已经积得足以没过小腿了。
敲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校长这是才清了清喉咙,还不忘装模作样得正了一下领带,才道了一声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一名学生,不高,脸上有些痘子,五官介于清秀与猥琐之间。不过他的全身上来都有些湿,有些地方甚至挂了点冰凌。
他也不含糊,径直走到校长先前趴着睡觉的那张办公桌前,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校长,请问我们几时放假。”
校长仿佛是听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宇宙奥秘一般,双眼看着他,又仿佛是看着虚无。也只有这个时候,仿佛整宿的寒冷才回到了校长的身上似的,他打了个哆嗦,才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校长,我是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放假。”
“放假?放什么假?亲爱的,同学你告诉我,我们哪来的放假的理由?”这个时候的校长又转变了一副态度,笃定万分,仿佛刚刚听到的问题问的并不是放假与否,而是问地球扁不扁,光速快不快一般不证自明。
“可是,可是外面正下着暴雪啊校长。”
“下雪,下雪便不能继续学习了吗?倒不如说下雪天正好,读书才不会分心。你们这帮学生仔,各个都是多动症患者,看见落雪跟看见天上落陨石似的,一分的事情能叫你们给说成十分,一个两个的都躁动成这样。这心思能拿去用功学习该有多好……”
随后便是一系列难懂的话,什么“梅花香自苦寒来”啊,什么“毛主席闹市读书”啊,直叫人半懂不懂的。
他被校长这么训了一通,刹时间想起了学校里面还有着尊卑序列上下有别这么一出来,好不容易打起的勇气也随着后背的冷汗消去了大半,就连气也不敢大声喘了,只能唯唯诺诺地陪着点头,口中连称“是”“校长您教训得对”“我真不是个东西”。等到校长数落完了,他差不多转身想走了,才猛地一个哆嗦,想起来他来到这里的使命,最终从牙缝里面挤出来一句话:
“可是雪已经齐胸高了啊。”
“齐胸高?齐胸高的环境就很艰难吗?当年的红军战士们爬雪山过草地,他们的环境比你们恶劣多了,他们有说过什么吗?再说,这雪积得这么厚,你们看着这雪景,不应该更加燃起了学习的热情吗?”
他被说的哑口无言,只得连连点头称是,身上的冰凌都给碰掉了几根。
校长舒了口气,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记住,雪没积过头顶不要再来用这件事情打扰我。”,校长又思考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就算过头顶了也不放。”
他转身欲走,同他身上的冰凌一道,再次走进那暴风雨里去。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校长又叫住了他。
“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反抗,木头人一般的作了答。虽然早在他来之前就早有预料了,一个处分怕是跑不掉,只不过当这事情真的降临到他头上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校长倒是听了他的话语,仍旧不相信,离开桌子走到他的面墙,对着他的脸、又对着他胸口别着的名牌端详了许久,才放他离开。他消失在了校长室的门口,不久又出现在了校长室窗外的风景里,他在风雪中只剩下一个剪影,依稀可以辨认出他的轮廓,不一会就连那剪影都模糊不清了。
校长这才下决心要去教学楼走一趟。
等到校长撑着伞趟到了教学楼附近,远远地就看见教学楼正在打雪仗,一个一个的雪球从这栋教学楼飞到那栋教学楼,教学楼里面时不时传来咯咯的笑声,比百灵鸟还喜庆,总之四处洋溢着欢快的气息。高一的和高二的隔着两栋教学楼之间的天井打雪仗,而高三的也在和高二的隔着一个天井打雪仗,高二的人们腹背受敌,多少显得有些不支。高二教学楼的墙壁上嵌着几朵雪花,那便是战场的伤痕。不过他们似乎还打算奋起反击,有的学生从食堂拿了根长棍面包,还装模作样的戴了顶帽子,似乎是想要模仿一把电视里面见到的棒球选手——尽管模仿的不伦不类,那也是他太久没能看电视了的缘故,他尽力了。
政教处主任这个时候见到了校长,便一路小跑了过来。他哭丧着脸,两颊挂着冰珠——他哭泣的本领本是练习出来的,没想到还真有一天真正派上了用场,想必过了今天,他哭泣的本事便会愈发纯熟的罢。
“校长,三栋教学楼都在暴力打雪仗,四下还都有谣言说您撑不住压力就会放假,所有人都疯了,拦都拦不住啊。”
校长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盯着个大光头就往教学楼里冲。正在这时,一个雪球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他的脑门上。校长方才还是铁青的脸色愈发的凝重了,几乎成了纯黑。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校长来啦”。
就在这个时候,全校教学楼,每一个年级每一个班级每一扇窗户,都齐刷刷地关了,就连关上时“嘭”的一声都连在了一起,比跑操时候喊的口号可整齐划一多了。
校长抹了把脸,反倒是叫政教处主任也去拿热毛巾擦一把脸,准备电视讲话。
本来嘛,像是这种大事情,是应当全校到操场集中训话的。但是此刻还是算了,雪已经这么高了,就连国旗的旗杆都矮了半根,再给学生的脚一踩,怕不是全变成了脏水。到时候操场成了湖泊,他想要回校长室,怕是得游泳回去。
于是政教处主任去了广播室,惯例是先宣布了一名同学的处分决定。随后便宣布了校长的新规定:校长规定现在是六月份 ,外面根本不曾下雪。同时敦促同学们要努力学习,安心学习,用功学习。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哪怕学得死,也往死里学。
高一的同学尚且年轻,太稚嫩。高二和高三的同学到底年长几岁,在这所高中里面多读了一两年,是见过场面的。他们中的一些人还记得去年六月的,那是高考前夕。他在北京时间的晚上九点宣布现在的时间是早上六点,因而他打起了探照灯以作为照明,调整了学校里所有的钟表,上课铃自然也是一律。他还要求全校的所有同学调整了自己的手表,没有乖乖调整好手表的视作违纪,而若是说起什么“九点”“夜晚”相关的内容,就会被处分,阴阳怪气地说也不行。没有人承认是九点的九点不是九点,而每个人都承认是六点的六点自然确确实实就是六点,当年的高三同学们就如此三度在黑夜里迎来了日出。
在学校里,校长便是宇宙的意志,降雪与否、气温几何、日升几时自不在话下,气象与日月星辰,无不依仗着校长的号令方可正常运行。
校长看了看广播室里政教处主任的面孔,点了点头。不错,很狰狞,越凶狠越好,脸上的横肉越多越好,要是能更像黑社会那就更好了。校长这么想着,把手叠在背后,踱着步子走出了房间。
当校长上楼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漆黑的光洁的门板上映照出了两个人的影子——一个人是校长,另一个人在校长的背后。校长绝望地意识到自他出任校长以来一直缠绕着他使他彻夜辗转无眠的恐惧终于攫住了他。他在学校食堂里面吃下的每一口无不是混杂着对蟑螂药或者是老鼠药的恐惧艰难咽下;他在校长办公室的桌上无法入眠的每一个夜晚无不在对翻窗或者是破门而入的暗杀者的惴惴不安中辗转反侧。他从学生身上收缴来的水果刀美工刀与哑铃铸成了校门口的校长塑像;他从学生身上收缴来的不明药品毒死了流过县里的每一条河流的每一条鱼。但是即便如此,每天早上校长打开门都会为门外的锁头上刀削斧斫的痕迹而胆颤心惊;而即便如此,也只有学生才知道校长究竟混着每天的饮食里服食了多少的老鼠药而讶异于校长为何至今仍能活蹦乱跳。
但这一切都终于迎来终焉。当校长的身体被锐利的锥子所贯穿的时候,校长到最后都不曾明白他手上的武器究竟是从何而来。只有校长不知道,或者说是除了校长以外,所有人都知道,在这所并非为活人所设计,残酷得如同刑场一般的中学里,拧开任何一个水龙头,里面流出来的的不是水,而是一根又一根的冰锥,砸在水槽的底部,铮铮作响。校长体内喷溅而出的墨绿色的血液瞬间就把冰锥给溶化掉了,灼烧得他被溅到的皮肤生疼,就连校服都被蚀穿了几个孔,不过尔后,便又挂上了冰凌,看不太出了。
事后赶来的副校长和政教处的主任依照校长留下的手谕当即给了那位大逆不道的学生一个处分。并且决定在操场给校长举办一个隆重的葬礼。
这个时候,天上一直落着的雪终于停了,风也渐渐变小,云层也渐渐有了散去的意思,只是雪已经积到了齐肩高了。
当铜管乐队把小号里面的雪倒掉然后开始呜呜啦啦地乱吹一气时,校领导们已经把校长的尸骸给打扮好了。他眯上了眼,安详的睡着,倒是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睡得最安详,简直就像个人。他的胸口别着“最伟大的无产阶级教育家”“宇宙大校长”“中国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教育界的圣女贞德”“柏拉图与孔子的儿子”等等等等一系列闪闪发光的勋章,从左胸口开始一路别到脚下还别不完,据说校领导们还打算把那块“全国文明单位”的铜匾也搬过来给别上。
校长的唯一裸露在勋章之外的面庞显得神圣而光洁,仿佛都能让人看到佛光,校领导们简直就要五体投地赞颂大佛寺的大佛显灵了。就在这时,一块砸在了校长秃瓢上的雪球打破了这神圣、庄严、肃穆而悲恸的氛围。又一个雪球砸在了政教处主任的话筒上,他念到一半的悼词变得瓮声瓮气,颇为滑稽。滑稽是严肃的大敌,政教处主任的语气到反倒使他成为了反对校长的急先锋似的。他觉得这很不好,正待把方才丢雪球的学生给揪出来作为反面典型批判一番,再补上个处分。抬头时,却看见漫天都是雪球,黑压压的一大片,差点让他给当作了乌鸦,就连天色都因此暗了几分。校领导们给砸了个头破血流,在仓皇中拖着校长的尸体一路朝着校门外逃去,校长的脸贴在地上滑行了一路,那堆乱七八糟的勋章叮叮咣咣撒的到处都是,唯有在腿上别着的那个“万世师表”倒还是留着。偶尔遇上了围追堵截的学生,校领导们也不念及旧情,抄起校长被冻得梆硬的尸体逢人便抡,到还真让他们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虽说让校领导们逃了出去,没能把他们的命给留在这里。但是今天总归是个喜庆的日子,非常值得庆祝。大家把那位捅死了校长的勇士从行政楼的地牢里救了出来,把他扔到空中又接住,每扔一次人群里便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教学楼里又落起了雪,那是大家撕碎的试卷与课本。大家读了那么多年书,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那么温柔的雪,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开心的下雪天。撕碎的课本先是成为了雪花,后来成为了篝火,最后成为了佛光。有的同学开始张罗着给爸妈打电话来把自己从这所学校里接走,只是这种电话已经太久没打,竟是一时之间记不起爹娘的电话号码来。
就这样,狂欢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快乐的时光似乎看起来不会结束,但是到了第二天,到了第二天。第二天,一个长得和已故的校长一模一样的人走进了学校,这个时候大家方才知道先前死掉的不过是校长的一个替身、一个演员。于是便只能收了性子,回了教学楼,读书去了。真正的校长宽宏大量的宽恕了先前学校所有同学所犯下的大逆不道的罪孽,只是开除了几个带头的同学。当然每人多做个三五张试卷,自是不可少的,先前死掉的课本也得抄回来,这也不必多说。同学们也都十分自觉,纷纷裸体跪在雪地里面赞颂校长圣明。
而就在此时,先前停了一天的雪,又开始落了起来,纷纷扬扬,仿佛要把这世间的一切都给掩埋了起来似的。等到下午的时候,雪就已经没过了一楼了。
校长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看雪,一边看一边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收不住心,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用功读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