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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车站,我没能认出一个老朋友。
“我认得你,”他说,“那时候,你仍然年轻,所有人都称赞你的美丽。曾经贪看你那时的面庞,然而我如今却更爱你现在倍经摧残的面容。”
然而我终究是没能认出他,拖着旅行箱从他的身侧经过,消失了丁香般的哀愁,不见了太息般的眼光,走过了他的身畔,走了,消失在了车站的回廊里,消失了,消失了。一如我曾经,用不含泪水的海绵,抹干了他在我心上的最后一丝回忆。
说到底,我们终将成为一个个的故事,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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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么说你呢?那时我才十五岁。
炽热的天气里,山城的巴士远行的气流,把素色的连衣裙吹得簌簌作响。我把行李——一只掉了漆的旅行皮箱丢在地上,一手捺住了宽边的白色步帽,生怕被浜海小镇的风吹走。
“快点。”那个女人说。
我说:“哦,来了,妈妈。”
我左手扯着皮箱,右手摁住帽子,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我有点喜欢这个样子,我是说,戴着宽边的男帽,脸上化了层淡淡的妆。
曾经我是在山城的集市上看见这顶帽子的,远在我来到浜海小镇以前,在标注了十元的地摊前,我站住了,说“妈妈…”,她没说话,什么也没看见,我是说,这么似的,径自往前走。摆摊的婆婆说:“八块钱。”她说:“五块钱。”“好。”婆婆说。后来这顶帽子拿去给了哥哥戴,他戴了一阵子,后来腻了,没意思了,拿烟头烫出了两个洞,不戴了,才轮到了我。
又是一阵海风,吹起了浜海看不见的灰尘,粗糙的如同烧红的白垩粉一般。我在这海风里睁不开眼。
“习惯就好,”她的脚步几乎没有停滞,“现在还好,离海还远,还没什么鱼腥味。”
我就是在这阵风里遇见你,浜海炽热的海风里,你坐在轿车上,打着领结,模样远比年龄来的颓唐。全身没有那处不被打理的干净而整洁,而我却一眼看出了你远比外貌来的漫不经心。还有你孤独的眸。
要怎么说呢?那时我才十五岁。
仍然幻想着现在看来真是可笑的美好爱情的年纪,会轻易的爱上你眸中邋遢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光与某个久久凝望着孤月的人的眼眸。
我向他吹了个口哨。
那时我还不曾意识到,我这么打扮,我是说,宽边的白色草帽,素色连衣裙的衣袖磨损的几近透明,帆布凉鞋,脸上还着了粉,对着母亲的手镜涂了口红,是什么意味。我也不明白,母亲是为什么才能默许她的女儿打扮成这样,就像一个年轻的……我是说,妓女。我可能比我自己意识到的更早了解了这一点,带着次女的身份在这个家庭中所受到的不尊重,我向他吹了个口哨。
如果这是贫穷所刻下的烙印的话,那也未免太过深刻。
“快点。”那个女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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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叹了口气,对他说:“听着伙计,你不能这样。”
他默不作声。
“那个女孩,她的声音里充满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金钱。”
他突然说。
是的,金钱——那个女孩抑扬起伏的声音里无限魅力的源泉,金钱叮当的乐声,铙钹相击的奏鸣。白金的宫殿上,国王迈达斯的女儿开始歌唱,这黄金的女郎哟~
然后便又是一阵沉默。中断的话茬,仿佛是被拧掉什么的物体,凭空的悬浮在这尴尬的气氛里。
“那么你为什么……”
“我累了。”
他们几乎同时说。
“我累了。”他重复了一遍。
“但是……”
“让我一个人好好静一静。”
请求的话语,却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友人摇了摇头,走了。
他目送着友人离开,叹气的却也是他。
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从他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她捺着她那白色的布帽,乌发柔柔的在海风中飘摇,午后的海风,渺远的汽笛,洗发香波的气味,一切都混合在一起,总之从那时起,他就难以形容他见到她时那种内心的悸动。那类似于一种年少时的憧憬,这种有如花开花谢一般的憧憬,那本是很久以前便遗失在了哪个地方的,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连曾经存在过也被忘却了的情愫。
然而,这憧憬是如此的膨胀,以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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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憧憬是如此的膨胀,以至于早已超过了我所能给予的极限。
雨,仍在继续。从淅沥的昨天开始,不曾有停止的迹象。雨打在公车的站台上,却又被风吹起,落在颊上、发上、校服的裙摆上。两年来,除了在浜海生锈的鲜花与腐烂变质的铁栅栏之间老去以外,这里什么也不曾发生。
我比任何人都有理由相信,在这场盲目的恋之角逐中,他远比我贪婪的多。我所祈求的,无非是安全感,物质的不至于贫乏,与那么一点点小确幸之类加起来近似爱情的东西。我追求它,一如舞台上粉墨登场的演员,戴着面具,演绎着不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以此躲避现实的柴米油盐。毕竟,你知道的,(带着女性在家庭中所受到的不尊重)那个女人,从来不是个好母亲。
透过重重的雨幕,看到的,是远处昏黄而不分明的街灯,剥离了轮廓,只剩确了,一团团暖色的光晕。曾经两个人一起躲过的下雨天,他看到的光晕,同样的接近,一如他的憧憬,他伸出双手,没有任何理由触摸不到的,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追求早已被他甩在了身后,丢在了浜海城外拿无尽蔓延的黑夜里,丢在了某个于我所不知道的角落。
但你确想从我这里得到它,只因混合着幻想(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之为臆想)你在我身上见到了你的憧憬的碎片(亦或是幻影)。两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你所追求的并不是我,而是某个人她与我有着同样的外貌同样的声线同样的裙摆同样的母亲的口红同样的楚楚可怜同样的宽边白布帽(那顶我后来扔掉了,你又买了一顶给我)却没有她那美丽的憧憬,我只不过是那个人的影子。你的武器——你的温柔你的包容你的宽恕(宽恕了我与她相比的种种不足),看起来真是一出完美的苦肉计!
手机里存好了“分手吧”的短信,“忘了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真是个傻瓜。”手指在手机上按到了关节发白也没能按下“发送”键。这是却收到了他的短信。
“在哪里,我来接吧。”
巴士来了,停了,又走了。我没上车。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还是其他的什么的灼热的液体在脸颊上奔流,难道我真的不只是个追求物质的拜金女吗?难道我也会为了那个人而哭泣吗?原来我终究还是不认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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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过去了,经历几次结婚,生孩子,离婚。这是他带着他的女人来到山城,他给她打来电话。是我。她一听那声音,就知道是他。他说:我仅仅想听听你的声音。她说:是我,你好。他是胆怯的,依然和过去那样,怯懦而害怕。突然间,他的声音打颤了,。听着这颤抖的声音,她猛然从那声音中听出浜海的口音。他知道她就在这里,此时,此地,他曾经在浜海见到过她的母亲,从她哪里知道她在此地。后来他不知和她再说什么了。后来,他把这层意思也对她讲了。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他,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将一直爱她爱到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