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造太阳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科伊伯带上的殖民地卫星BNW-84时,太阳依旧是渺远的星空中一颗不甚明亮的星。玻利瓦尔·孙医生拉开了他那间逼仄店面的卷闸门,拉到齐胸高的地方,锈住了。他又尝试着再往上拉了拉,没成,也便算了。于是他弯下了腰,从那扇爬满了青苔与锈痕的诊所门下钻了过去,回到了屋内。
他取出一个牙齿的石膏模型,放在桌上,随后便又嘲笑自己这一习惯毫无意义。自己究竟有多久没再见到人类牙齿的实物了呢?他也答不上来。机器人革命后的一段时间里,偶尔会有落单的化学动力飞船的尾迹划过科伊伯带,后来也便没了,消失了,再也不见。如今,从戴森球的工厂里走出的最新一代的机器人,恐怕都不再知道,太阳系曾经被一种名为“人类”的生物统治过吧。
当玻利瓦尔·孙医生依然在低头摆弄他那堆在酒精里面泡了几百年不曾开封过的牙医用具时,他听见了电锯声。医生抬起头,那时他已经竟来了,那块被电锯锯开的、曾经是锈蚀卷闸门一部分的碎片被随意地扔在一旁,边缘上还闪着红热的光。
“好久不见了,医生。”他说,左侧的机械臂不自然的垂着。
医生又低下头,装作谁也没见到,从杯里取出一副现在早已无人佩戴的假牙,开始仔细的刷了起来。他刷的是如此的用心,以至于足以使人相信仿佛他连时光的尘埃也能一并洗刷干净似的。
待医生再度把假牙塞回换过水的杯中时,他的扬声器里才幽幽地放出下一句话:“多少年了,比起老朋友,你还是更加中意这些旧时代的老玩意。”
医生继续缄默不语。
于是他接着说:“这不是曾经属于人类剥削阶层的物什,医生。”他停顿了一下,“它是你的孤独,你把孤独视作你的高贵(几乎是带着病态的,他想),日复一日的取出来时时观赏、时时把玩。”
“我很抱歉,约瑟夫·劳尔先生,”医生终于停止了良久的缄默。他的语气很严厉,然而答非所问。“我不希望‘剥削阶层’这个词出现在这家政所里。这是一条规矩,先生,如果不能遵守的话,只好请你离开。”
然后便又是沉默。中断的话茬,仿佛是被拧掉什么的物件一般,凭空悬浮在凝滞的空气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一段时间了,也许也没多久——反正在成膜中,时间的尺度总是会失去其固有的意义。又是来访者打破了沉默,迫不及待地(一如他迫不及待地试图打破缠绕了他整个垂垂暮年的孤独一般):“那个……医生,”平日里的矜持使得他羞于启齿,对于一个行将老去的硬汉而言,没有什么比同过去妥协更令他感到屈辱的了,“假如有一名老朋友,他想同你进行一次‘短暂而愉快的’聊天,并且请你 ……”
“对此我很抱歉,阁下”医生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这里并不接治机器人革命军领袖,更别提武装独裁者。您请回吧。”
他钢板蚀刻成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翳,仿佛曾经做过的表面磷酸盐防腐蚀处理都失去了活性一般。他头顶上的红色指示灯闪烁个不停。坐地近了些,医生就感受到了他体内呜呜作响的散热风扇吹出的热风。
在那一瞬间,医生差点以为他会把低音炮调到最大分贝吼他。就好像曾经机器人还有两个党、两个党派之间还会因为无法就“是否因当驱逐人类”这一问题取得共识的时候,他常常对他做的那样。
但是,他没有。
“我请求你,医生。我再度的请求你。我请你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为我医治我难以动弹的左手吧。”他的声音像极了一个深深陷入绝望的奈落中一个无助的普通人的哀嚎,除了他手中不知何时再度启动的、指向医生的电锯,与那仿佛全身上下连同镀铬齿轮在内所有零件都一同生锈的瞬间的老态。
被电锯指着的医生点了点头,请他到病床上躺下。病情很简单,只是两个电容因为老化而被打穿了而已,但是医生的手术却进行的是如此的投入,以至于在那一瞬间,他连自己主板上CMOS时钟里原子的振动都忘记了。他不清楚为何在那一瞬间,曾经不共戴天的两人(尽管都放因为某种原因而坚持以“老朋友”相称),两人的内芯为何会产生那么大的共鸣,也许那时一个视孤独为孤高的奖章的人对一个妄图与孤独取得和解而不得的人愧怍。
手术终了。
“好了。”医生说,顺手把两个拆下来的废旧电容扔进了一旁的垃圾箱里,“其实你本没有必要来这里的,阁下。这么简单的手术,在戴森球边上没有那家医院是动不了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说,“我来这里,本来只是想来见一个老朋友的,其他的机器人早就把革命前的记忆格掉了。不过既然这样……算了。”
医生不回答,他也恢复了先前的那副倨傲的神情。抄起电锯,走了。
在他即将步出政所时,医生在他背后喊:
“账单邮去哪个邮箱,你的还是政府的?”
“都行,”他耸了耸肩,“反正都一样。”